我從小乖巧,成績優異,甚得老師及父母疼愛。祖母是繼室,重男輕女,屢次告誡我只能和姊姊一樣讀至初中。我為此深感焦慮,國小四年級時曾告訴級任老師並請求協助。老師利用家庭訪問時,詢問爸爸:會讓成績優異的我繼續升學嗎? 爸爸說:只要她能讀,無論是多高,我都會支持她一直讀下去。那時我聽了很高興,心中的一顆大石頭也放了下了。
可惜爸爸在第二年,我小學5年級時就因為鼻咽癌過世了。這是我終生的遺憾,爸爸的承諾再也無法實現。初中三年,從豐原通勤到台中女中,每次註冊、買火車票或學校繳費時,我都會因為知道家中無錢而不敢告訴媽媽。最後拖到不得已才告訴媽媽,然後看著媽媽緊急籌錢的各種辛苦,我都痛哭流涕。初中部要畢業了,祖母要我告訴她最疼愛的大哥:是我自己不想升學的,和她無關。大哥建議我去考師範學校,但我的興趣是護理,沒錢繳交學費就放棄升學了。
爸爸曾經承諾讓我讀書,卻因離世而無法做到,對我所造成的傷害很深;影響我一生都不太想接受承諾,甚至抗拒別人的幫助。
但是2018年2月乳癌細胞擴散至脊椎骨頭,影響我全身疼痛,動彈不得,完全無法自我照顧了。那時,台中有一位相交60多年的小學同學要我回去,她說台中有朋友可以幫助我安排住院,治病及照顧等。我當時已痛至極,再也沒力氣抗拒了,就答應了朋友的幫忙。
就這樣,在台中榮總住院、檢驗開刀,住院半個多月,無論是送餐、陪同照護,出院後的住處安排,居家陪伴和癒後出遊等等,照顧陪伴最多的都是朋友。有些是相交幾十年的好朋友,有些只是萍水相逢認識的,但卻像滾雪球似的,滾出了好幾群的朋友相聚在一起。有年紀比我大的,也有年紀小很多的,他們笑稱我是「老少通吃」。
我很喜歡鄉下的自然環境,現在免費住宿在台中市近郊農場的鐵皮屋裡。農場主人夫婦就是幫忙安排住院的那位小學同學的友人,我們素昧平生,只是因為共同朋友的連結,就結下了深厚的善緣。他們不但免費提供房子給我住,也不時給我許多自製的有機食品和飲料等。我在鐵皮屋的戶外也慢慢的整出了花園和戶外庭園午茶區,室內外經常迎來高朋滿座,歡樂笑聲總是繚繞不絕。
我這一生連結最多的不是家人,是朋友。我從2012年確診罹患乳癌,因為不想手術放療,就一直都沒有告知家人。2018年手術前我才告知兄姐和妹妹,當家人來醫院探病時,看到總是有這麼多的好朋友主動輪流照護,不免覺得慚愧。就是這次手術,我放下了過去不願接受幫助的堅持。我告訴兄姊:「大家的年紀都大了,把自己照顧好就好。我有朋友就近照顧,請放心。」
我的個性有時也優柔寡斷,但面臨健康或生命關頭,我卻都出奇的篤定,很能堅持自己的決定。2007年我在血液檢查時,發現指數異常;2009年乳房攝影時發現腫瘤,但我不願接受侵入性檢查,所以一直未能確診是良性或惡性腫瘤。2012年切片檢查確診是乳癌時,還只是乳癌一期而已,但我不願接受外科手術及放化療,原因有二。首先,我這一生都對醫護非常感興趣,一直都崇尚健康飲食及運動保健,觀念上無法接受破壞免疫系統的放化療。
其次是現實考量:選擇手術住院,我馬上要面對辭去工作及住院需要他人照顧的困難。我當時已經63歲了,沒有孩子,也沒甚麼存款,不想依靠兄弟姊妹的照顧;既沒有老病的本錢。與其接受手術及化療,冒著癌細胞擴散或免疫系統遭破壞,在虛弱痛苦中苟延慘活。倒不如選擇健康快樂的活著,不管能活幾年,至少我的身體當時並沒有甚麼不舒服啊…!
因為父母早逝,我對護理醫學都深感興趣;再加上32歲時在朋友家因電茶壺漏電造成嚴重的燙傷和後遺症,我一生都很認真實踐醫療及健康知識,注重運動及飲食保健。為什麼我會罹患癌症呢? 我覺得或許是過於壓抑情緒,有許多說不出的苦或憤怒都往肚子裡吞吧! 2年前乳癌轉移至骨頭,醫師宣布我只有一年的存活期,我反而如釋重負。該治療的脊椎和脊隨神經受創部分,就積極治療及復健;癌症已是第四期就無需開刀也不放化療了。
知道自己的存活期不久了,反倒像是個禮物;我不再擔心計較老病、金錢、工作等安全感問題了。每天只要聚焦在自己的健康和快樂,甚麼都可以放下。我笑稱自己現在是「阿好姐」,這也好,那也好,甚麼都好;你也好,我也好,大家都好。就是甚麼都接受,隨時對生命說「YES」。
我的許多頑皮搞笑,輕鬆幽默的能量,好像雨後春筍似的一直冒出來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國小同學們聽聞我的身體出了狀況,不是小毛病;趕緊籌辦同學會,來了28個人,大家本來還有點陌生尷尬。我莫名其妙的接過主持棒,帶活動,玩「猜猜我是誰」遊戲,猜對的給一顆愛心貼紙,猜錯的給一個微笑貼紙,比賽結果我得了第一名。大家回憶國小趣事,玩得很高興;所以半年後又辦了一次同學會,我也是主持人,設計遊戲、唱歌、玩台灣俚語猜謎等,氣氛很是熱絡。
和朋友同遊時,我和國小同學合唱,自稱是「圓仔花(不知醜)姐妹合唱團」,選唱一些較歡樂的歌曲,也邀請大家用很誇張的大笑聲來代替掌聲鼓勵,笑聲幾乎震爆車頂。我還想組個鍋碗瓢盆的打擊樂團,有位牧師同學很支持;目前我還在試練中,玩得不亦樂乎。我說我的綽號是「小叮噹」(台語的「肖叮噹」),很愛耍寶逗樂,人來就瘋吧!
我喜歡自然,每週和朋友們遊溪頭,我的腳程和體力幾乎是朋友中最好的。現在一天可以走2萬步沒有問題,朋友都笑稱我是「第一勇」。我現在就是很調皮,本來英文不好,但「So What」、「and then」,卻不知不覺地成了口頭禪。大有台語對聯「一皮天下無難事,魯皮魯順事」的味道,橫批就是「常常皮,常常有」。我非常享受現在渾然天成的調皮和童真,朋友也常被我逗得樂哈哈。
也有朋友邀約我去分享或見證生命,一位讀書會的帶領人只是耳聞我走出困境的樂觀,便主動要求結識我,邀約我每週到讀書會去分享,見證走出生命苦難的喜樂。我覺得分享隨緣就好,不想太嚴肅。帶領人曾問我 : 你發生過那麼多不幸,會有質疑問蒼天的時候嗎? 會不會質疑 : 為什麼是我?為什麼是我?我說:不會,你跟老天爺吐口水,口水一定會掉回自己臉上,不是嗎?我遇到事情是不會怨天尤人或追究責任的;我會把注意力放在下一步要如何做,才能盡快恢復健康,才能快樂度過人生。
現在,我沒有會活多久的煩惱了,只要好好的活過每一天。幸運的是擁有這麼多友誼的溫暖圍繞,慷慨支持。我常常笑著說:你們是五子登科,我是一無所有。但我的這個一無所有,也包括「無牽掛」。這可不是你們五子登科,牽掛多多,所能企及的啊!每一天我都有重生、新生的天真快樂,打從心底泛起的微笑和幸福滿足,讓我覺得好像已經活在天堂裡了。
我常說 : 我做我該做的,醫生做醫生該做的,其他的就交給老天。哪怕現在大限時辰就要到了,我也很感恩。因為手術以後的這一段日子,我過得很快樂,很幸福,可以「死也無憾」了!!
採訪者:一義
採訪時間:2019-11-07